反变形记
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。在其现实性上，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。
——卡尔.海因里希.马克思 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》
1.
蟑螂睁开眼睛，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人类。
它开始时还略有不信，可抬起右前肢一看，却发现事情果真如此：那只古怪而异形的躯体——它姑且如此称呼——噢，那只躯体的血肉竟生长在骨头的外面，末端的五条分叉更是恶心至极，简直就像五条不住蠕动的大肥虫子。
“真是讨厌。”它轻声念叨着，“这种生物果真丑恶至极。”
它发现自己——或者说这具躯体的名字叫格里高尔.萨姆沙。他实在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，既不繁殖也不偷窃，哪怕是放在它们蟑螂之中也堪称耻辱。好吧，它想道，既然如此，从今往后我就是格里高尔了——谁叫自己似乎已没了其他选择呢？
“格里高尔——格里高尔——”疑似是母亲的声音自门外响起，“快起来！现在已经六点三刻了，为什么你还不出发呢？”
“好的，母亲，我现在就来。”蟑螂——格里高尔用尚不习惯的嗓音回应道。它用那对可笑的前肢撑着身下的床铺，试图模仿这种生物后肢着地站立起来，可却“咚”地一声滚落在地毯上。在数次尝试未果之后，它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不习惯，并不得不像自己以前那样趴在地面上前进。在这种情况之下，它更是怀念起了自己曾经的躯体——那六只强有力的节肢足以支撑它跑遍任何它可以想象的地方。可现在呢？自己不仅失却了这份自由，更连胸腹连接部那对宝贵的肢体都没有了。
格里高尔就这么匍匐着来到了餐桌面前。
还未上座，它便听到了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。餐桌四周，它的父亲、母亲、妹妹均对这个爬行着坐上位子的家伙投以怪异的目光，尤其是在看到格里高尔竟一把将整个脑袋伸进碗碟中大块朵颐之时，他们更是惊愕不已。
“你这是在发什么疯，格里高尔？”它的父亲恶狠狠地打量着他的全身，视线犀利异常——正如他预言家那般精准地翻开格里高尔的衣橱，利落地撕碎了他从同学那儿借来的小说时一般。
它的母亲此时也在一旁帮腔：“正是如此，格里高尔。看起来你似乎连餐桌礼仪都已忘却，这又该如何应对待会儿的面试呀。”
唯有它的妹妹，一向温柔而又善解人意的葛蕾特向它投以担心的注目：“请不要这样，爸爸妈妈，哥哥看起来似乎很不好……”
然而话音未落，格里高尔便嬉笑着将面孔从盘子间抬起。那满是油腻酱汁的下颚不光吓了它的妹妹一跳，更是令在座的其他人大皱眉头“……不好？你错了，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良好过。用你们的语言来讲叫什么来着？啊……是的，成功。我感觉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接近成功过。”
“哥哥！”
“不要理他，葛蕾特。”眉头紧皱着，萨姆沙先生伸出手去，制止了对方想要上前关心他的举止，“我看他根本是疯了。在这种时候，我们就应当放着他一个人，让现实自己将他打醒过来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什么可是！让这个家伙，让格里高尔自己滚蛋吧！他根本不配做我的孩子——我判决他即刻消失！”
在全家人的目光之中，萨姆沙先生跳上餐桌，在煎蛋与熏肉间一句一句地大声奚落着。
可格里高尔却只是一昧地笑着，重又把脑袋埋入了餐盘之间。
2.
清早时分，伊提尼西亚的街头寒冷而萧瑟。
在被从家中轰出来之后，格里高尔决定按照“自己”昨天的预定，前往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厅进行应聘面试。
在此之前，格里高尔从未系统地学习过人类的知识与习俗。然而它却挺胸抬头，踌躇满志，心中仿佛无比确信，“成功”距自己已是唾手可得。它就这样——穿着睡衣、**双脚、顶着睡乱的鸡窝头、挂着未剃干净的胡青子——四肢并用地向着招聘的地点一路爬行，如此不修边幅的惊人举动无疑吸引到了路上每一个人的惊呼。这之中甚至包括“自己”曾经的友人华生。当这位青年男人看见格里高尔以如此姿态出现在咖啡厅门前之时，他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，可随即又惊疑不定了起来。
“哦，格里高尔。”他有些困惑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，“我很高兴看到你如约前来帮助我们，但你的状况似乎……有点糟糕。”
“不必担心，我的朋友。”一面用前肢清理着下颚上残余的酱汁，格里高尔微笑着答道，“之前也有人像你这样对我的行为表示疑惑，但我终将用行动证明，自己的状态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好。”
在他的身上很是打量了一阵子，华生终归还是长叹着摇了摇头。
“请恕我对此持保留意见。”他说，“放在平时，我定会亲自送你去医院一趟，不过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了。还请你像往常那样帮我们把风，格里高尔——俱乐部里像你这样坚实而可靠的同志已经不多了。”
“这是当然，我的朋友。”格里高尔微笑着答道，“尽管上去实行计划吧，你们大可以像以前那样相信我。”
点了点头，最后再看了自己这位同志与友人数眼，青年男人终归还是转过身去，小跑着向咖啡厅的二楼进发。
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的转角，格里高尔的笑容越发灿烂了起来。
3.
“不行，当然是不行。”
刚一见到格里高尔那匍匐在地的身影，咖啡厅的老板便高高地皱起了眉头。
他忍不住开始向左右两边的手下大发雷霆起来：“真见鬼！你们这些家伙到底是怎么做事的，居然会容许这样一个……这样一个怪物来我这里面试！”
“我确信自己将无比胜任这一职责，尊敬的老板。”格里高尔笑着回答道。
理所当然，他的解释非但没能平息对方心中的愤怒，反而令其越发旺盛了起来。
“确信！你何以能够如此确信！是凭你这无礼至极的态度？这丝毫不加打理的衣着？还是这比最敬业的小丑还要滑稽上无数倍的姿态？好吧，我必须承认，你的确拥有成为撼动一整个时代的谐星的潜质。”
真是荒唐至极……用那只肥胖的手掌敲了敲桌子，老板忍不住给自己灌上了一大杯水。
然而格里高尔却只是一昧地微笑着。
“可不能这么说，老板。”他笑道，“我的力量与耐力足有常人的数倍，如果您雇佣我，我愿意每天不眠不休地为您工作十六小时。”
——就算二十四小时也不在话下，毕竟蟑螂可从不需要休息。
老板握着杯子的手悬在了半空，好一阵子才缓缓放下：“继续。”
“我不需要您提供任何饮食，这将节约一大笔开销。”
——当然了，蟑螂可从不会介意自己吃的是鹅肝、剩菜、还是大便。
“不错的建议。”老板轻轻点了点头，“还有吗？”
“我宽厚的背部可以同时承载五六个餐盘，换言之，我上菜的效率将是一般雇员的二到三倍。”
——人类当然也能做到这点，只不过这些愚蠢的劣等种族从来不可能这么想。
老板那肥胖的面容微微抽动，两条粗大的眉毛紧紧绞着，像是一只难看的蚯蚓：“不得不说，你的提议非常具有吸引力，格里高尔先生。”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，他总算是忍不住长叹一声，“我很欣赏你——我最欣赏的就是吃苦耐劳，兢兢业业的家伙。然而我终究还是没办法雇用你，你的姿态对我们店形象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。”
他有些不忍地挥挥手，正打算将这个得之不易的“人才”请出这里。然而正在这时，一名侍者突然闯进了房间当中，贴在老板的身边急匆匆地耳语了一阵。
“什……什么！这怎么可能！”
得到消息的他顿时大惊失色，慌忙从椅子上爬起，跌跌撞撞、简直就像颗圆球般滚到了窗边。
4.
一驾无比华贵的马车缓缓停靠在了咖啡厅前。
在两位头戴卡西露达时期标志性皮高帽的卫兵毕恭毕敬的接引之下，一个浅黄色的东西蠕动着它的身躯，狂妄而傲慢地从马车中走出。
“我的天啊……”
“那究竟是什么东西……”
听着自围观人群中传出的阵阵惊呼，一位渊博的老绅士很是不屑地冷哼一声：“一群愚昧无知的蠢蛋！看看那苍白的面容、无定型的身躯、以及肢体的数量——毫无疑问，那正是高贵而伟大的哈斯塔皇族之表征。”
“是当今的太子殿下。”另一人在旁边补充道，“就是不知道祂今天为何要光顾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地方。”
不管怎么说，在众人的注目之下，那个东西蠕动着自己的身躯，带着莫名的威严与庄重歪歪斜斜地朝向咖啡厅走去。然而正当祂就要走进咖啡厅的大门时，一道四足朝地的身影却忽然从房间内部猛冲出来。
“向您致敬，尊敬的太子殿下。”格里高尔毕恭毕敬地开口说道，“我很想向您鞠躬，但现在可不是讲究这些礼数的时候了——有人妄图行刺于您。”
“是那些兴复社的家伙，就在二楼。”他随即又如此补充道。
人群之中的纷纷议论之声在此戛然而止，所有人都不由得难以置信将视线投向他，投到这个忽然间爆出惊天秘闻的古怪家伙上。太子身后两位头顶皮高帽的卫兵对视一眼，一左一右地挡在了他的面前。其中一人似乎正打算阴阳怪气地嘲讽些什么，可在那之前，一个庞大的“思维”却忽然涌进了众人的脑海之中。
“让他说。”那个思维如是开口道。
“可是，太子殿下……”
“你们没听到我说的话吗？”
那两人的表情扭曲了几下，终究还是为他让出了道来。
“太子殿下。”格里高尔将脑袋一伏到地，“鄙人自幼便发誓效忠黄衣我王，只是苦于出身低微，一直没能得到尽忠的机会。就在前段时间，我听说一群乱臣贼子密谋成立‘兴复社’，并在私下组织反叛。我自觉尽忠之时已至，便决心潜入该组织内部作为卧底，哪怕是舍弃生命也要阻止他们的邪恶计划。”
“一段时间后，我得到了该组织内部人员的信任，同时也知晓了我作为正式成员的第一个任务——暗杀一位重要的皇室成员。太子殿下，那些人现在就埋伏在咖啡厅的二楼，不信您大可派遣护卫上楼查看，鄙人可以用这顶上人头作为担保。”
私底下议论过一番之后，仿佛得到了什么不容违抗的命令，两名护卫各自领上了一队卫兵，谨慎地向楼上走去。不多时，“砰砰砰！”——伴随着一连串激烈的火并声，围观人群中顿时便炸开了锅。
“该死，那个家伙说得居然是真的！”
“竟真有人胆敢行刺于太子殿下！”
“多亏那个家伙抖露出了这一切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……”
枪声仅持续了短短数分钟。
当警卫们押解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家伙，雄赳赳地从楼梯上走下之时，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也随之响起：
“该死的！该死的！格里高尔，你居然出卖我们！”大块大块的血渍在白衬衫的肩头处不断扩散着，“他”曾经的好友，华生，正破口大骂着，“你这卑劣的叛徒！你难道忘记了高居王座上的那个怪物是如何对待我们同胞、又是如何将那一条条残虐的法案加诸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吗？”
“你错了，我的朋友。”格里高尔微笑着答道，“黄衣我王的命令与律法均正确无比，一个人若不能接受这些再合乎理性不过的律令，那只能证明一个问题——他根本不配以人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。”
“你这家伙……咕！”痛呼一声，青年已被警卫强行按倒在地。
可这却并没能让他屈服，倒不如说正好相反，华生蓦然发出了狂笑：“哈哈！原来如此，原来如此！”他死死地盯着格里高尔的双眼，“你根本就不是格里高尔！真正的格里高尔早就已经被你害死了！你不过是一个虫豸，一个以粪便为食、再卑微不过的蟑螂！你……”
——砰！
“你又错了，简直错得离谱。”将飞溅至嘴角的血液舔舐干净，格里高尔的微笑从未有过任何的改变，“蟑螂可没有能力咬死人类，只有人类踩死蟑螂一说——你死了，而我却活得好好的，这只能证明你是蟑螂，而我才是人类。”
这场盛大的处刑持续了足有数分钟时间，直到咖啡厅前的地面已被鲜红遍染，这才郑重地落下了帷幕。
“太子”微微挥舞着祂的触须，柔软的身躯趟过汩汩血河，自顾自地朝向咖啡厅的二楼移动。可正在这时，一个东西却忽然挡在了祂的面前。
“太子殿下，您最忠实的臣民渴求您的犒赏。”格里高尔以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地。
然而那个东西却只是用恶质的视线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：“哦？”思想的洪流在格里高尔的脑海中翻搅着，“可我从不会将奖赏赐予有可能背叛我的人。那么，格里高尔——你又该如何令我相信，刚刚背叛了伙伴的你，不会转过头来又朝我递出刀子？”
“因为最强者将收获我永远的忠诚。”格里高尔笑着答道，“而您——您身后的黄衣之至伟者，永远都会是伊提尼西亚的至强者。”
听到了这一席话，那个伟大的思维短暂地平息了片刻。
“你很不错，格里高尔。你是我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最为优秀的‘人类’。”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，“太子”终于开口道。
“毫无疑问，如此优秀的人才的确有资格获得我的赏赐——”
5.
当华贵的马车满载着黄金、宝石、以及就任“首席御前小丑”一职的格里高尔衣锦还乡之际，全家人都不由得为之而感到极大的震惊与喜悦。
“真的！你是说真的！”萨姆沙夫人张大着嘴，随即抱着自己的孩子喜极而泣，“太好了……太好了……我们的孩子总算是出息了……”
而萨姆沙先生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四足爬行的怪胎，满意得不住点头：“你做得很好，我的孩子——我以你为豪。”
那天晚上，萨姆沙一家久违地准备了一桌大餐。
看着自己的儿子匍匐在桌面，将面部整个埋入餐盘间的豪迈吃相，萨姆沙夫妇对视一眼，脸上不禁浮现出幸福的微笑——自家孩子总算是出人头地，能够挣钱养家啦。虽然行动方式比以前怪异了许多，吃相上更是豪迈不少，但不知为什么，他们就是觉得这幅重返本真的样子比起以前那个虽衣冠齐整、人模人样、却整天不务正业的姿态要顺眼许多——
——我们的孩子，就该是这么有出息！
晚饭很快结束。萨姆沙夫妇主动抢过了平常都由格里高尔负责的清洁、刷洗工作。
然而无所事事的格里高尔刚一回到房间，身后便传来了阵阵敲门声。
“请进。”他说。
于是乎，葛蕾特就这样出现在了房门之后。她的妹妹紧抿着双唇，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。
“你不是我的哥哥。”她如此断言。
“哦，我亲爱的葛蕾特。如果我不是你哥哥的话，又有谁是呢？”
“我的哥哥是个温柔的好人。”没有理会他的说辞，少女接着开口道，“他像正常人那样二足直立着行走，像正常人那样讲究礼仪与卫生。他嫉恶如仇，对黄衣之王的暴政满怀怒火；同时也对友人忠贞不二，深得‘兴复社’成员的爱戴。”
“——但他绝不可能是你这种卑鄙又差劲的人！”
面对着亲生妹妹的控诉，格里高尔笑容依旧。
“不，我就是你的哥哥。”他说，“父亲母亲也同样认可了这一点，不是吗，葛蕾特？他们的孩子应当是一个卑鄙无耻而又混蛋的有钱人，而不应当是一个有道德有修养知廉耻的穷光蛋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那么你又怎么看呢，葛蕾特？你希望自己的哥哥是一个只会在口头上关心你的空谈者，还是一个能在实际行动上支持你——实现你上音乐学院的梦想的实干家？”
“……”
房间内陷入到了长久的沉默当中。
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，葛蕾特的声音总算再度响起。
“……直到现在，我也不认为你是我的哥哥。”她低垂着脑袋，“但我会努力尝试。”
“明智的选择。”格里高尔微笑着回答。
6.
妹妹的身形消失在了楼梯间的尽头。
用手背抹了抹自己那满是酱汁的嘴，格里高尔正打算享受一天中少有的平静。可正在这时，一个有趣的东西却闯入到了他的视线当中。
“瞧瞧我看到了什么？”他饶有兴致地伏在了一只四处乱窜的蟑螂面前，“原来是你——格里高尔！”
仿佛是要逃脱他的注视，这个渺小而卑微的昆虫撒开六足，飞快地溜出了房间。格里高尔就这样看着那个东西沿着楼梯飞奔而下，逃进了父母工作的厨房。
“呀——！”母亲尖叫的声音从厨房当中响起。随即——啪啪！伴随着一顿清脆的敲击声，整个世界都清净了下来。
“不，我才是格里高尔。”男人自言自语着，“而你，不过是只卑微的蟑螂。”
Fi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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